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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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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夜色漸深。

佛殿內,洛朝露瞇了瞇眼,冷冷掃視一圈圍著她的侍衛。都是洛須靡派來監視她的眼線。

“還不快滾?”她輕輕道,音色不失嬌柔。

到底是尊貴的王女殿下,侍衛心知她為王上所倚重,此來是身負重任。幾人思忖之下,對視一眼,紛紛避退。

待人走後,殿門禁閉,一片幽暗。

朝露得意地輕蔑一笑,卻聞珠簾那頭傳來一聲:

“女施主,何故殺人?”

她一楞,想到湖旁假山處,她的所作所為被他親眼目睹,此時無可辯駁,頓時有幾分洩氣。

原來他屏退其他美姬,單獨放她進入佛殿,是為了此事。

見他搖了搖頭,往佛殿深處走去,朝露又驚又氣。

她從前在烏茲王庭跋扈慣了,為人驕縱,獨斷專行,更是視人命為草芥。

西域盛傳,有人只不過多看了她一眼,她對那人笑了一笑,轉眼便將人卸甲縛手,由奔馬拖曳了整整十裏。最後,那人袍衫糜爛,鮮血淋漓,只剩了一口氣,還未救治便一命嗚呼。

不知這些駭人的傳聞是否傳到他耳中,但她今生不想給他留下嗜殺的印象。

朝露撩開珠簾,快步跟上去,張口解釋道:

“襄哥哥……那個人,他就該死。”

她不想讓他誤會她濫殺無辜,便忍不住將此人進讒之事一並告之他,只是暗自省去洛須靡要她勾引他一事。

末了,她還恨恨道了一句:

“這些人信口開河,損了哥哥清譽,死一百回都不足以謝罪。”

洛襄緩緩睜眼,目色漠然,反問道:

“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。眾口鑠金,你堵得住?”

朝露怔忪在那裏,一臉茫然,不明就裏。見她不語,洛襄緩緩拂了拂袖口,又問道:

“今日是一人,今後或有百人。你都要一一殺之,以絕後患?”

朝露被他詰問,張了張口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是了,她殺了一個劉起章,後來還是有人要用她獻計,討好洛須靡。她這身皮囊,只要存在於世,便是冤孽。

子虛烏有之事,只要有人,有利益在,便可以吹得天花亂墜,以假亂真。

可她只要一想起前世,滿腔的怨恨便止不住地翻湧而上。那劉起章本就害過她,根本死不足惜,她也不算錯殺。就算殺了他,也不足以洩她心頭之恨。

這樣陰毒的心思,她自然不會在洛襄面前表露出來,只小聲爭辯道:

“殺都殺了,你難道還要我以命抵命不成。”

語罷她擡頭,卻見他已轉身行至內殿,跪在一座佛龕前的蒲團上,開始默念她聽不懂的經文。

她跟了過去,盤腿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個蒲團上,手肘支起,托腮笑問道:

“哥哥,你今日念什麽經?”

“《涅槃》,《度亡》二經。”他道。

朝露忍住笑,唇角微微勾起。

他以為她不通佛理不懂經文,其實這兩篇經文她知道的,都是佛家超度死者往生之經,有隔絕鬼氣,平息冤怨之用。

洛襄雖一面語氣不善地斥責她犯下殺孽,一面卻默默為她犯下的殺業誦經超度。

今生歸來,之前未曾留意之事,開始變得有幾分微妙。

“襄哥哥。”她如從前那般喚他。

洛襄淡淡回道:

“我不是你兄長。女施主不可如此喚我。”

朝露微微一怔。

佛子不會眷戀此等虛無的俗名,王子的頭銜說拋就拋下,並未與洛須靡辯駁。可她此時卻心存惋惜,她與他最後一點的關聯,就這樣斷了。

若是前世,她才不稀罕,可今生歸來,她偏要與他攀上關系,勉強親近一些。

她把頭一揚,笑道道:

“我記得佛經上有一句,世尊曰:‘雖睹女人,長者如母,中者如姊,少者如妹、如子、如女’。襄哥哥,依世尊所言,你視我為妹妹,而非女色。你我仍是兄妹相稱,又有何不可?”

洛襄抿了抿唇,未有言語,不置可否。他閉目,口中又覆誦經。

朝露凝視著他誦經時微張的唇口,忽然福至心靈,耳後浮上一抹薄紅。

前世,她與他共處一室,他也是誦念不斷,令她厭煩,只覺耳邊如蚊蟲嗡嗡,又似金鐘長鳴。

那一日,洛須靡又逼迫於她,洛襄不肯就範,只默聲誦經。

她一時間心浮氣躁,捂了捂耳,念叨:

“別念了,別念了……”語罷,她幹脆俯下身,以舌尖撬開他緊抿的唇,封住了他的滿口佛經。

嬌軟對上僵硬,熱烈對上生冷,反覆扭轉碾磨。

第一次,雖是探索得生澀,卻讓她生出不一般的感受來。

可眼見他紋絲不動,唇齒如頑石般冷酷,她心中頓生出三分憤恨,三分悲哀,還有三分不甘,最後一狠心,她不講道理地咬破了他不通情欲的唇瓣。

她放開他的時候,望著他血浸染的通紅的唇,還有顫抖的手,心中不由大快。她舌尖一勾,將他溢出的幾滴血珠盡數舔入口中。

腥澀中帶有一絲甘甜,回味良久。

美艷的薔薇生來帶刺,不僅紮人唇口,還要刺痛人心。

當時,她面露不屑,挑眉瞥了一眼月覆下微微鼓起的那處袈裟,笑得狂妄,面刺他道:

“法師,若你不是心有雜念,何須念經來助你靜心呢?”

她就是那麽惡劣無恥,壞到極致的一個人,他最後放縱她的時候,想必也是後悔至極吧。

這一世的朝露聽他默聲誦經,竟有一種失而覆得的微小喜悅。只覺他所念出的經文有一種安穩的定力,令她重生歸來這顆怨氣叢生的心平靜不少。

殿內數排燭火明亮,光搖影動,落在佛子清凈無垢的面上。一股陌生的幽香鉆入心肺,朝露覺得喉嚨有幾分幹澀,忽然想起些什麽。

洛須靡說他在佛殿用了藥,她未有飲食,身體卻開始發燙,那這藥必定在香燭之中。

她起身,用力扯下一大片經幡甩開來,蓋在佛前的一排排燈燭上。

火光一下子被撲滅了,整個佛殿霎時被夜幕籠罩,漆黑一片。

她方才想到,洛須靡命人點在洛襄住處的蠟燭,不是一般照明的火燭,是西域出產的特殊香燭,其中所含濃烈的麝香香料,有催情之效,會讓人止不住地心生邪念。

上一世,洛襄雖意念強大,極力克制,但因此非常痛苦,她不想他再受一遍了。

外頭的月光照了進來。一輪滿月,已升至中天。

殿內寶頂重檐,雕梁攢尖。在月色下泛著冷冷的青白,像是浸在水中一般氤氳不清。

雙眼還未適應黑暗,無法視物。朝露扶著長長的佛龕,慢步走回去,一面輕聲喚道:

“襄哥哥……”

她有些怕黑。

前世最後的日子她被幽禁宮中,聽候淩遲,她夜夜擔驚受怕,不燃燈燭無法入眠。

可並沒有洛襄的回聲。

殿內死寂,襯得殿外的風聲猶為凜冽,如鬼夜哭。她驚魂甫定,一身的冷汗在背上冷颼颼的,顫顫巍巍繼續朝前走去。

她微微仰頭,借著昏渺月色,可見殿後兩側布滿大小不一的佛像。

不是慈眉善目的佛陀世尊,而是一座座怒目而視的伏魔金剛,手中神兵利器仿佛正齊齊指向一處梁柱。

連嗚嗚咽咽的風聲都在此刻全然靜了下來。

頃刻之間,萬籟皆寂。

梁柱背後,一道修長的人影靜立在側。

“襄哥哥?”

朝露奔過去,再度靠近他的時候,才發覺一絲不尋常。

他的左手扶在梁柱上,賁張的青筋隱伏在他臂側,龍蛇一般游走其上。用力之大,手指都在發顫。

似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。

壁上萬千鏤雕,重重浮影,明暗交錯,倒映在他白玉無瑕的肌理,有如猙獰的獸紋。

英挺的面龐在霎時變得兇神一般。豆大的汗珠從慘白的額角不斷落下,將他一雙漆黑的眉眼浸染得更深更沈。

雙眸間遍布血絲,淬了火一般的紅,宛如煉獄的底色。

宛若與剛才全然變了一個人。

朝露繃直了身子,還未來得及驚呼,洛襄的身體像失力一般松垮下來,下顎抵在她的肩頭,整個人重重壓在了她後背。

他滾燙的軀體火一般地將她重重包圍。

朝露向後趔趄了一步,背靠石墻。她扶住他,拍了拍他的後背,只覺他渾身繃得緊緊的,堅硬如鐵,卻在止不住地發抖。

她覺得恐怕是洛須靡那香燭的藥力,但她不敢開口告之他實情。她還有求於他,不能讓他知曉她不堪的來意。

可此刻香燭盡滅已有半刻,就算中了些許媚藥,也該消退了,他又怎會如此?

她心中疑竇叢生,輕聲問道:

“襄哥哥,你是不是病了?”

許久沒有回音,耳畔只有粗重的灼息。

於是,她鉚足了勁將他攙扶至佛龕前的蒲團上坐定。

感到他在發熱,她斂起衣袖,想要為他拭去滿面的汗珠。

似是察覺到她的意圖,洛襄睜開眼睛,將頭別去一邊,喉結上下滾動,吞咽了一口氣,薄紅的唇瓣死死抿著,聲音低啞:

“走,開!……”

說話間,他面色慘白,倒了下去,撞倒了一處佛龕。

“轟——”地一聲,銅制鍍金的佛像轟然墜地,香燭橫斷,凈瓶水流瀉一地,碎瓷四分五裂。

洛襄倒在蒲團上,像是困獸一般抽搐不已。

朝露心中已有幾分懼怕,卻仍想試著照看,卻聽他咬牙重聲道:

“不要過來。”

下一刻,殿門被轟然推開。

“王女殿下!——”

“佛子!——”

幾個守在門外的帶刀侍衛見殿內熄了燈燭,又聽到不小的動靜,前來“好心”查看。

腳步聲逼近二人所在的後殿。洛襄強撐著一口氣,低低道:

“不能……被他們看到……”

朝露反應過來,若是洛襄真在此時犯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惡疾,可不能讓洛須靡的人抓到佛子的把柄和弱點。

只有那個地方,可以讓他們打消顧慮。

“襄哥哥,你跟我來……”朝露毫不猶豫地環住他顫抖的手臂,扶著他朝裏面的禪室走去。

洛襄昏昏沈沈,感覺身體像是浸入冰水之中,卻有一股陌生的暖意從指間湧入。

他撩起沈重的眼皮,看到她正牽著他的手,拉著他往前走。

少女夜色中柔白的側臉,輕輕晃動的耳珰,一頭濃密的烏發散著淡淡的香息,勾人心魄。

自成年後,此生從未有過和女子接觸,他心頭一震,想要松開,無奈身體太沈太無力,始終動不了。

禪室裏,是一張供僧人休憩的羅漢床,床上籠著如煙似霧的軟羅輕帳。

這方床榻,這片紗帳,朝露可記得太清楚了,幾乎算是銘刻在心。

前世,就是在這裏。

朝露收回思緒,將洛襄扶上了榻。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麽,就聽到緊緊跟來的腳步聲。

下一瞬,她閉上眼,解開腰上鸞帶,褪下汗濕的薄衫,坐入他懷中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【註釋】

雖睹女人,長者如母……該整句出自《生經》卷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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